10、第 10 章修改(1/1)
且先按下京城贾家之事,单说那送回礼的下人揣了信押车从水路加急往南边去,半月之余即到维扬。到了林府侧面小脚门处敲门递进帖子与门子,里头对上一眼便认出乃是亲家来人,忙开门请进去,又是留茶又是留饭,只等通报一声好叫一路跟着来的婆子入二门里见见旧主。
贾氏此时仍旧缠绵病榻,倒是自打那白小哥儿家来后调理得一双儿女日渐结实。但凡身子康健,娃儿们少有能坐得住的,没奈何,黛玉只得亲自领了弟弟满院子耍,好不好的,不错眼的盯着他,直叫满屋丫头婆子看了就笑。
单说孩子们多在地上跑跑饭菜也多用得几口,不消几日脸颊上就多了两疙瘩爱人肉,看得贾氏心满意足,自己再起不得床心里亦高兴。
恰在此时贾二家的来报说是京城娘家来了人,送来好一车药材并新奇回礼,又有书信一封。贾氏不耐烦看礼单,指着书信展开浏览。前头一番慰问,中间又说家中上下审讯一回亦无人知晓毒物之事,怕不是他处疏忽,最后头有云送去药材若干,万万保重身体莫叫母亲挂心,把个贾氏噎得无话可说。
她只道想问问母亲可曾听说过类似药物,哪里就认定是谁了。莫说不是在娘家遭得毒手,即便是也不肯如此大张旗鼓的查——谁会盼着自家出个搅家精来的?家里那些二层主子们嘴巴一贯松,传扬出去倒叫人白看场笑话。母亲又是一番好意,怕就怕反倒与嫂嫂们平白置气。
“老太太太太们都挂念太太,特特选过今年庄子上极好的药材尖儿送来,便是上用的也多有赶不及这些,只盼太太早日痊愈。再者,太太好叫说说请了何处大夫用了甚么药,咱们家去也有话可回,好歹宽宽老太太并太太们的心。”来送东西的是贾母心腹赖大家的小子和他老婆,如今也是就要做公公婆婆的人,那鸳鸯便与他家说定的亲,只待这一遭回去就是好日子。
贾氏一目十行看过书信,懒怠怠将信纸往旁边一放,自有丫头上前扶起用了些水,撂着人半晌才道:“母亲并嫂嫂们的好意且领了。俗话说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便是扁鹊在世也不敢胡乱应承哪一天就能去根儿。只从真武观请了位小师傅日常家养供奉,药也是普通药,略微疏散而已。慢慢将养上数年,许是能有些起色。”
“虞美人”之毒阴狠无比,哪怕弘道人当日谈起,自始至终也未曾应承能解救林家太太,只含糊其词一年半载或可除了哥儿姐儿身上病根儿。那白小哥倒有心想着能治一个算一个,无奈贾氏总把他看做上门暂住打秋风的,信与不信模棱两可,却也不愿让个童子与自己行针。
老人常言“良言善语难劝该死的鬼”,病人不肯就医,大夫能有甚么招数?又不能把人放倒了关屋子里整治,唯有尽量用药维持。
说话间一阵咭咭噶噶笑声透过窗棂,贾氏听见一叠声紧着叫贾二家的去看:“护着点姐儿哥儿,莫叫白小哥带着他们往水边爬高上低。”贾二家的忙福了福身,掀过水晶帘子出去一声祖宗一声心肝肉的哄劝,哄了有一刻钟,眼见一三四岁男童倒腾着两条短腿儿跑进来,抓着手低头一拱算是作揖行过礼,然后脆声告状:“姐姐欺负我,来寻母亲公正!”
这等姐弟间玩闹之事,哪里能分剖清楚!贾氏眯了眼笑看他道:“且先说说,你姐姐怎么欺负你来的?”
莫看这孩子年岁小,眼神清澈口齿伶俐,立在中间站直了吭哧吭哧便将来龙去脉一一告知,末了气鼓鼓的:“姐姐比我大,读书比我早,懂得比我多,理应让上一让!”
外间正有道声音也跟着响起:“今年我大你三岁,明年我亦大你三岁,等到八十岁了我还大你三岁,哪个要让你让到八十岁?既这么说,那来在前头的岂不是天生吃亏倒霉?我倒情愿与你换换,也学得孔融让梨的典故。”说着就见众丫头拥簇着个女童从外间走进来,先与贾氏行礼,复又转身冲赖家婆子略弯弯腰:“妈妈好,如今季节从外祖母家往南边来甚是为难,辛苦妈妈。母亲这几日亦颇有惦念外祖母,见着家人心情或可疏朗些,病也好得快。”
赖婆子两只眼睛上下不住的往黛玉身上看,吸着凉气儿直摆手:“当不得大姑娘动问。我老天拔地的见识浅薄,今儿才终于知道那画上仙女儿竟是活脱脱照着咱们姑娘画的!怕是刚送入宫中的大小姐也有些许不及,太太可是谋划得一二?”
贾氏皱了眉,暂且按下赖婆子,遥指门外对黛玉道:“小人精儿,这屋子里气闷,且带着弟弟外头去好好顽。莫把他逗哭了,去罢。”
小哥儿方才着急告状,这会子才看到地下垂手恭敬站着个眼生婆子,来回多看了几眼,早把此前的状子给忘到九霄云外。
奶妈子并丫头们忙上前将两位小主子带出去,赖婆子又合掌一拍,且喜且赞:“哥儿姐儿看着可是大安了?真真和太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聪明伶俐得世间少有!”说罢又提到二太太王氏所出之次子,“三岁上下就认了百十个字在腹中,再没那么聪明的哥儿。”
“宫中贵人的弟弟,想来也是有造化的,必与旁人有些不同方为正理。不像我这两个业障,今儿看着还好,保不齐明儿吹阵子风就得劳烦大夫用药,哥儿未曾开蒙,姐儿亦不过只叫她看点子三百千千而已。”贾氏胡乱赞了几句,借着养病之由打发婆子下去做事,又指了个大丫头清点药材好入库,这才靠着迎枕与贾二家的抱怨:“自打二哥家的二哥儿落草,那些个溢美之词就没断过,小人儿家哪经得起这么念叨。母亲对这些下人也太宽厚了些,纵得他们都敢替主子做主了。”
二房送长女入宫之事贾氏早有耳闻,不过小选进去与人做个有品级的丫鬟罢了,哪里及得上教养男丁使其立身立德?后者方为家族兴盛之道,走捷径每每能快不能远,若是后来者后继无力,不知道这头里有还有多少饥荒要打!
贾氏有心劝解一二,又一想那名叫元春的侄女自有亲爹亲妈看着,且轮不着个嫁出去十数年之久的姑母操心,因此又将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事放回去,权做自己是尊木头菩萨。
贾二家公婆两个都是贾家三辈子的家生子,老子娘并七大姑八大姨俱都留在京城,嘴里心里眼里自然偏着那边儿。站在窗户底下看看外间哥儿姐儿玩耍,回头与贾氏添了回热茶劝道:“二老爷家的大小姐与国公爷赶在同一个好日子里,也是造化。人都说‘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定能扶上去。这么一寻思,二老爷不是白捡个现成的国丈做?二太太膝下的哥儿大小竟也是位国舅爷呢!”
她说得心里直冒火,贾氏躺在床上却听得不是滋味儿。莫说本朝,便是上数几代,靠着后宫干系往上爬的人家大多都叫外头戳着脊梁骨念叨。好不好的一顶“外戚”帽子扣在头上,有才无才从世人嘴里出来都无甚好话。
往日时常闻得二哥家哥儿姐儿这样好那样好,自是动了点子“亲上做亲”的念头。只叹娘家这一代无甚合适女孩,要么定了往宫里送,要么庶出不匹配。再要说将嫡亲女儿聘过去,二哥官职也忒低了些,‘高门嫁女,低头娶妇’,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没法儿张嘴。且孩子们都还小,将来甚么路数如今也看不出,只得拿话先拖着,打算边走边瞧。
如今病中先是叫母亲一封信堵得哭笑不得,再听人这么吹那几个孩子,味道就又不一样。
“满嘴胡吣甚么!那国丈国舅的话再不允乱说,纵得你们不知国法利害!”
贾氏心道就算侄女儿元春爬上去做得一宫之主,又能如何?平心而论,宫中除了皇后娘娘余者终究都是妾,这天下谁还与姨娘的父母论亲家!说出去不光被笑死,必得叫言官追在屁股后面上折子弹劾,自己与自己寻不是!
说到底,支撑门楣到底还得看外头爷们儿。男儿想在朝堂上立身,要么苦读诗书,要么从军奋勇。后者因着军权干系重大已渐渐行不通顺,唯有读书一途方可出头。母亲究竟怎地了?竟糊涂得厉害,不说约束家下子弟紧守门户,反倒还尽往外弄些虚的。譬如二哥家的嫡次子,七岁娃儿,再早慧能早过那三岁解经义的李东阳?也就是大哥二哥寻常不往朝上站,未叫有心人看在眼里罢了,不然只需架个秧子,管保下不来。
不想则已,越想心头越是怕得紧,眼见娘家已是坐在火山口上了,还在哪儿赞叹繁花似锦烈火油烹。贾氏遂喊人扶着挣扎起来拢了油烛,提笔细细写封长信殷殷切切叮嘱母亲。
先不说贾家那边收了信作何感想,外书房里同样接得泰水大人信笺的林如海亦是一头雾水哭笑不得。
——无论贾氏于何处遭人毒手,总归她是受了害,这会子正常人都得想着先怎么瞧病,再论其他,偏就这位史太君,一心分剖责任处分。这又是何必!合着横竖贾家女儿嫁进林家便是林家的人,是好是歹贾家并无半分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