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修改(1/1)
话说花朝节后,林家哥儿姐儿皆入馆读书,连着来家与人行针用药的白小哥并那从拐子窝里解救出的香菱一并皆塞进贾先生馆里。女孩儿家学不学的这贾雨村并不往心上放,每日里无非小诗一首或不是《女四书》翻开读一则,听得懂听不懂就这么着,横竖姑娘们将来也无需下场考取功名,那“才女”名头说实话亦不是有多好听,大面儿上能看的过也就罢了。但凡主母所出之嫡女,一水儿“孝顺温厚”而已,只姨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姑娘们才要叫人往外面夸甚才貌之名。
倒是两个哥儿叫他盯得紧,尤其瑶哥儿,那真是恨不得立时教出来个李东阳,日日把个三字经千字文念得如同紧箍咒一般,直听得两位哥儿几欲望之而旋走。
白小哥心知入馆读书乃林如海林大人关照,实为一番好意。他这个道观里天生天养又不知父母出身的,也就林家宽厚,换了别个莫说奉如上宾,不视作妖邪便是好的。且如今时人重文,哪怕外头卖油的郎君也能摇头晃脑背上几句天玄地黄,由不得他随性。是以一开始还能背着耳朵老老实实听贾夫子念经,往后听着听着却又甚不是个滋味儿。
这又有何缘故?
原来贾先生此前叫当今罢黜,实因“贪酷”之名。这贪不贪的,官场上的事儿且说不清楚,倒是酷吏一事尽有。他头前那茬便就拷打时不慎将人犯拷打致死才丢了乌沙,沉寂数年好容易爬起来,春风得意了有小半年即故态复萌,乡里但凡能征的税就差没征到蚂蚁头上,看着所获甚多却将左右同僚皆衬得庸庸碌碌,这才又叫上官具本告了一状赶回老家混日子。
但凡酷吏,无非两类。一者实乃为君尽忠,尽得人情世故一概不讲,譬如太史公《酷吏传》里那几位;另有一种酷吏,单为着钻营仕途,眼前才干有限身后又无家世积累,只得从“酷”字上着手,好搏当今一顾借以平步青云。往往后头一种比之前面那些臣子更会表忠心,即便当今隔着千山万水且听不见,对着顽童解个三字经亦句句不离忠君之言。
若是个官场里泡了半辈子的明白人,自能坐下与他对着表上三五日不停,偏这学馆里尽是些聪明伶俐孩子,头一日这般尚且得过,往后第二日白小哥屁股便坐不稳,到得第三天上头,瑶哥儿亦听得昏昏欲睡。横是听不明白个斑鸠儿窝在河边叫唤两声为何也能扯到见着明主又怀才不遇上,哥儿们手底下那些小动作再都不停。
停不得,一停少不得睡死过去,恐挨戒尺矣。
出了二三月,江南草长莺飞,这一日贾氏早早打发小厮随瑶哥儿往学馆去,半途遇上白小哥,二话不说先撸起袖子摸了把手腕子。有没有盏茶时间也不知道,白小哥叹道:“别想着能歇了,我原就说昨儿不过风地呛了一口,果然,热茶一盏解百忧,再想多咳嗽一声都难。”
瑶哥儿一听顿时掉下脸垮个肩膀,垂头丧气往学馆走,边走边埋怨:“白哥哥也忒实诚了,就不能与先生说风寒么。”
“莫说糊弄先生,便是你姐姐都糊弄不过去,横竖得叫人看出来,何苦来哉。”白小哥说着拉了他大步往前:“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早早完成学业,届时先生自然往他处去。”瑶哥儿叫他拉得一路小跑,把个跟在后头背书袋的小厮急得长一声短一声弯腰跟着伺候。
“听也听不懂先生絮叨个甚,就姐姐还能坐得住。”
两个一前一后进了馆,果见黛玉并香菱已坐在屏风后等着先生。
此处乃特特整出来的院子,后头与贾先生并太太起居,前头正厅用一架童子垂钓落地大屏风隔开两边充做学堂。厅中座椅板凳走了三层黑漆,油亮油亮的,堂上挂了圣人像,下来一点两架官帽椅中间夹着个小方几,几上供奉官窑细瓷梅瓶果盘,清雅异常。每日早间学生们先冲孔圣人行过礼方才开卷,贾先生手执戒尺总要敲三下小方几正一正威风。
正厅外有个小院儿遍植桂花,这些也是紧着临时栽种,多少有几颗没养活,只留了个坑在地上,且等管花木的婆子补一补。白小哥牵着瑶哥儿从外间进来一看,先生不在,只林家大姑娘领着被拐子拐得忘了自家姓名的女孩儿坐在屏风后。瑶哥儿哪里待得住,三岁多小哥儿,正是越发调皮时候,但凡身边伺候的说与他往左,偏得往右去看看才肯死心,如今一见先生还没来,书袋一扔“哧溜”便跑去院子里掏虫子。
外间留了几个树坑,小厮生怕他滑进去,跟在后面一叠声儿“爷”的劝。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越央求,瑶哥儿胆气越壮,非要往土坑旁走,正急得跳脚,就听屏风后大姑娘出声儿道:“昨儿刚学‘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今儿可就满地寻草啃来着?哪里来的鹿,赶紧牵出去做了鹿脯子午间喝粥!”
白小哥听见黛玉说话,舌头一吐脖子一缩,趴桌子上窃笑不已。
瑶哥儿还没背完三字经呢,哪里听得懂毛诗,只道姐姐笑话自己没学问,赌气嘟了嘴也不理人,转身进了正厅往座位上一坐,带得满屋子尽是泥。
过得片刻,不等瑶哥儿把凳子往后压过去晃,那贾夫子拎着戒尺从后头出来,也没往地上看,自在圣人像前站定。堂内连学生带服侍的跟着齐齐冲画像行礼,礼毕夫子敲过三下戒尺做个下马威,学生们才能坐回去,只听衣物摩挲环佩叮咚,余者再无其他响动。
“两位姐儿今日读《斯干》,翻过书自去看,有甚不懂再问。”贾雨村只这一句打发,转头与瑶哥儿并白小哥道:“哥儿们且将昨日习作打开,好叫知晓将来下场童子试考得便是经义熟不熟字迹好不好,这些都不成,往后文章如何做得?”
这话说与十来岁人听或不是能往心里去一句半句,三/四岁八/九岁的哥儿,谁耐烦。倒是跟着伴读的小厮上前翻开纸张本子,歪歪扭扭的字跟人睡觉睡抽筋似的。瑶哥儿是年岁小刚拿笔,抽抽着就抽抽着,白小哥则从着杏林习惯,那字也就比鬼画符强点子——人看不懂,鬼也看不懂。
贾雨村翻了习作从头看到尾,心下烦闷不已又不好带到脸上,只勉强挑得两个能看得的圈出来:“身正心正手才能正,哥儿切记习字须得横平竖直。譬如做人,自以端方简朴为上,莫做形容猥琐之态,我辈读书之人,心中当抱乾坤天下,依圣人之言行忠君之事……”
再往后底下坐着两个心思都跑到九霄云外,谁也没听半个字进去,贾夫子眼看这眼神儿都散了,抒过胸臆悻悻把那书册子翻开顺着昨儿学过的又往下念。瑶哥儿人小,平日有下人引逗着玩耍或可精神一二,这会子一听先生“嗡嗡嗡”念经似的,脑袋一沉便昏昏欲睡。
这东翁阖家上下几辈子单传四十岁才得的独子,再严厉也有限,哪个真敢打他,贾雨村一肚子邪火点了伴读小厮就起来:“昨儿都学了甚,背罢!”
那小厮只当自己跟着伺候笔墨呢,哪里背得出,哼哼唧唧半天不成句子,正中雨村下怀。当即拎着戒尺上前喝道:“拿出手来!”
旁人不当夫子是回事儿,小厮可不敢,期期艾艾伸开手心叫板着狠打三记,登时又红又亮,肿得如同蚕头。这一招就叫“杀鸡儆猴”,专拿来吓唬打不得又不好好学的权贵子弟。那些跟在身边儿伺候的往往与主子情分非常,替着挨了打,单只为了别再挨一顿,回去自会多少更上心劝着点儿,正主亦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借着这个苗头方好扳一扳性子。
小厮挨了戒尺,不等张嘴又听先生斥责:“不学无术,不行哭!”吓得忙闭上嘴含着两包眼泪往旁边缩。
这会子雨村正气在头上,只把一肚子邪火尽往他头上撒,复又敲敲戒尺道:“字可曾练得?”这小厮不过六七岁,先前字都不识,自然不曾练,只听头顶上夫子又道:“另只手拿来!”
打从戒尺落第一下起白小哥便皱紧眉头,到得此时霍然起身拱手行了礼道:“给先生赔不是,这小子昨儿被我喊去盯着熬药呢,等吊子熄火天都黑了,未曾来得及习作。我已知道错了,还请先生饶他一回。”
贾先生摸不清白小哥是何路数,但见林家上下敬重得不得了,便也加紧施教。住了这几日听闻不过是个外头来家受供养的道童,又正撞在枪尖儿上,胆气愈壮:“还未曾说到你,你倒紧着嚷。那字画得花里胡哨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胳膊腿儿往天上飞,是个人都识不出来,手伸出来!”
于林家姐弟而言,这白小哥乃是恩人,哪有叫恩人在自家挨外人欺负的?瑶哥儿又向来与他顽得好,小脾气上来脸色与贾氏怒不可遏时一模一样。他这厢只管将书本子笔墨往四处一撒,坐在凳子上张嘴便是一通嚎啕。外间伺候的听着声响不对,想进去看看,主家又有令不得干扰夫子上课,不进去却听哥儿哭得实在可怜。正为难间就听得夫子脾气也犯了左性,非要打白小哥不可,瑶哥儿又搀合着闹腾,别提多热闹。
下人们急得如同火上蚂蚁,不等寻出法子,就见跟着大姑娘的丫头子溜出来扯了袖子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外头伺候的一听,忙不迭上下点头,一面分了个往外书房跑原原本本与林如海学话,另一个左右看看,往外间去随手拉了个洒扫婆子进来出声道:“贾夫子,太太叫人来问送来的四季衣裳可还合身?有要改动地方没?”
供养夫子除却束脩馆银外,应季吃食四季衣裳并新鲜果子皆为定例,前几天贾氏刚打发人送来,这会子询问合情合理。贾雨村听得,且不好在人心腹面前再把孩子打得吱哇乱叫,只好轻轻往白哥儿手心儿拍一下,连音都没,无非全个面子,遂松了手板脸喝瑶哥儿:“哥儿再哭,明儿就别来念书了!站着!”
如此这般两下里已是撕掳开,这会子屏风后头有细细声音传来,正是林家大姑娘起身替亲兄弟赔不是。贾雨村一听女学生出声儿,自不与小女儿多言,冷哼一声转身走回夫子像下头,换了毛诗经翻至《小雅·斯干》一文道:“想来姐儿习作了了,且念来听。”
他一走,小厮撅个屁股拱手忙先冲白小哥拜拜,接着满地将瑶哥儿扔出去的书本纸张笔墨一一捡回来放好,小心哄着小爷收音站在座位上站好。
黛玉站在屏风后不慌不忙且慢慢细细念,二百来字的小雅硬生生念了将近一刻,听得夫子不耐烦又不好打断她,只得翻着书边看边走,一个不察脚下踩着块烂泥一滑,登时摔得四仰八叉手脚乱晃,看着就跟背着壳子叫人掀过来底朝天的王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