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修改(1/1)
既认了老师,这事儿少不得仔细写了信报与弘道人知晓。毕竟收养一场,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于情于理应当禀告。不等白小哥抬头张嘴,林如海便笑:“起罢,过来与为师磨墨,待我写封信再备上四色礼命人送上真武观,且伤不了彼此颜面。”
哥儿听了立时从地上爬起,贴在案前灵巧揭开砚台,又取过家常用旧的半块墨锭学着样子细细研磨,不一时磨得又浓又厚,再伸胳膊取了毛笔来平举过头奉与老师。
这孩子若说贴心倒也真贴心,就是略显痕迹了些,衬着他年龄小,直叫人看得忍俊不禁。林如海接过毛笔往砚台里沾沾,取过雪浪笺一气呵成。其中盛赞真武观童子白芷聪颖果敢品德贵重,又叹其孝顺厚道,稀其才智感其身世,故此欲收之做个入室弟子。
一封信从头到尾写得花团锦簇,把个白小哥夸得小脸通红不知所措,扳着桌案直哼哼。
天生天养的孩子能长进如此已是不易,剩下看得都是老师的手段。
“行了,莫做如此之态,今后无事跟在左右学些眉眼高低的自保之道。书还需好生读,很不必如张县尉般‘活剥王昌龄,生吞郭正一’,有甚疑惑或问你甄夫子或是来问我都可。”待墨迹干透,他且将信笺叠好压在镇纸下,喊过长随交代一番,命其好生准备礼物择吉日送去真武观。瘦金听说要与白小哥跑腿,忙不迭打个千儿喜笑颜开:“恭喜哥儿,多少人家求着想把孩子送来求老爷指点一二也不得,想来是不如哥儿与咱们家投缘!”
白小哥也笑了作揖谢他道:“劳烦瘦金哥哥替我看看我师父,再问问他老人家过得好不好,回头一起吃点心。”瘦金连道不敢,连连弯腰又看了林如海一眼,这才一溜烟往外跑,未几此事传至后院,不多时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
贾氏知晓此事转眼看向贾二家的吩咐:“备些好料子,再把旧年京里送来的御田胭脂米弄五斗,叫厨下做些好点心,并些新鲜好菜蔬做四色。另带荔枝素酒一对儿,木樨素酒一对儿,还有库里那些伽楠如意凑一对儿出来。”
弘道人不比其他,又是神仙又是供奉又是白小哥儿老子娘一样的,两家连了亲一般,多少且得尊重且得亲近,这礼便与平日不同。恰好黛玉正在身边听到有趣处,贾氏借机起身欲带她往库房去认认东西。这也就是钟鸣鼎食之家才有祖上留下的好物件与子孙开眼界,不然将来出去一不小心漏了怯,总要让人笑话。
黛玉也只旧年在外祖母家跟着史老太君隐约摸过中馈之事,自家大库一开,那些宝石盆景儿并金玉之器,不知多少都曾在贾家迎接娘娘的省亲园子里见过,眼熟得很。跟着母亲一路一路认过且将手压在心口,腔子里砰砰砰跳得厉害——这许多余庆怎是个孤女能守得住的,可不是今儿不病殁明儿也得病殁么!
贾氏不知女儿心中正油煎似的上下翻腾,看过金石又带她认衣裳料子:“这是贡缎,这是闪缎,这是锦缎……今儿先知道料子,过几天爽利了再细辨颜色。回头叫贾二家的将吉祥花样子与你送去,好歹看两眼,莫叫将来该你自己绣个花儿草儿的弄不像样。”
她说得不大在意,心里更未指望女儿于女红上有甚深浅造诣。尚在闺中时莫说身上穿的用的,便是送与人那些“亲手缝的”玩意儿又有几件真是“亲手”?一年到头做上几个荷包抹额也尽够了。家里养得有现成针线上的人,哪里用自家姑娘一针一针剜,再不济还有身边跟着伺候的,大家子姑娘哪就计较甚荷包扇子坠儿了。只将来出门应酬需能和别的姑娘说得来,哪怕肚子里烦的一塌糊涂,脸上也不能恼得过了,因此才需懂些针黹之道。不想与人搭话便将这些堵上去,其余充耳不闻佯做漏过去便是,旁人也不尴尬。
黛玉依言上手一一摸过各种料子,又听得母亲道:“这些东西行市须得知晓,不然只管叫那些管事的蒙了去,糊弄人二两银子一个蛋也有尽信的。”
“若说起中馈之事,大到飨祀先祖,小到小丫头子们发月钱,事事都得操心,跑腿儿摸算盘倒也不至于,总得下人回差事时能听懂个大概。”贾氏领着女儿看过一遍大库里的精细料子,笑着指了卷宝蓝云蝠献寿闪缎与黛玉道:“譬如衣裳料子,何种质地何种纹路,除贵贱外还得看甚身份的人用。缎子看着横竖都是一样,只这花纹一变,若叫换成‘卍字不到头’,里头意思多少不大一样。要是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只怕混拿来搪塞,一则衣裳上身不好看,二则竟不像孝敬心意,倒是结仇了。”
一通夹七夹八下来念得黛玉双目茫茫,忙不迭定住心神仔细揣摩。怪道祖母史太君总调侃链二奶奶“年轻轻能有甚见识”,有些料子真就只能摆在库里留待他日抵充银钞,轻易动不得,传上一两辈子都是有的。
大库里逛上一圈儿,待贾二家的将钥匙原样归入匣中,黛玉方才惊觉竟已过去一个时辰,贾氏推了她道:“夫子留的习作可曾做完?做完且去耍,只躲着外男便是。”
这说得正是白小哥,倒不是有甚成见,只一个“男女七岁不同席”。眼见着自家姐儿都留上头了,这大妨之礼不可不讲究,不然万一有哪个脏心烂肺的嘴巴流脓不出好声儿,往哪里说理去?可不就害死女儿了!
她这一句有心话说的旁人,不想却衬了自家侄子,只叫黛玉心底怦怦直跳。当初往外祖母家去,到了贾家与宝玉同住碧纱橱混了总也有几年,竟是早早就没了名声体面,还只当身家清白,背后霎时出了一层白毛汗。
贾氏还当她是累了,只叫下人好生扶着回去休息,或不是连第二天的学也可不去上。黛玉浑浑噩噩辞过母亲,带了个丫头不知不觉就往小书房去,恰逢白小哥堵着瑶哥儿瞅他背书。这小书房门外养了一架紫藤,如今紫花褪尽满目葱茏,刚好露出个月亮门儿来,瑶哥儿正站在里头面向外哼哼唧唧苦捱“梁惠王”,白小哥背对门洞抱着书本子一句一句给他提词儿。
黛玉见此便停了脚站在外间,只听弟弟磕磕绊绊从头背到尾,倒背如流论不上,竟比之前好了许多。
方才听闻父亲收了白小哥做入室弟子,理应视其如兄,这会子叫贾氏一说,脸上却又臊得慌,不得不多了几分回避之意。
莫说这一年多来得其救治,性子也颇处得来,如此这般彼此也不曾混在帐子里随意打闹。再或者西跨院里住的正房,这白小哥也罢,瑶哥儿也罢,不必人说也知不该往后头去,有甚话横竖站在外头着人传递,再没咭咭噶噶玩做一团的事儿。
如今一想,往日确是自家懵懂无知,人与人不一样也是有的,叫下了套儿也看不出甚——再说句过了头的话,即便当时看出来又有何用?身边无一臂膀,王妈妈不操心,雪雁不当事,可不是任人摆布。
想着林家贾家两处都眼熟的那些家私,又想着与宝玉坐卧无忌之事,不多时只觉背心冷汗淋漓……也就当初赶早儿死了清净,再往后指不定混出甚丑事来!
白小哥花力气带着瑶哥儿背书呢,听闻身后微有细碎脚步声也只当是来往做事的丫鬟,过了会子觉得声响不对才转过来看,却见黛玉身边只带了个大丫头,正扶着外头紫藤架子摇摇晃晃欲往地上倒。
“着了风了还是怎地?那些丫头呢?”他也就是医者父母心,屁股后面还拖着瑶哥儿,快步上前隔了有两尺细看黛玉脸色:“竟是叫吓着了?不怕,甚虫子进了我的掌心都是一剂好药,走着,回头去与你寻场子!”
瑶哥儿不知所谓,听得玩耍立刻精神着撺掇:“是促织儿还是马蜂啊?叫我做个先锋去与姐姐掠阵。”
他这一张嘴白小哥哭笑不得:“你个先锋当得,还跑到一半停下来溜到尾巴上不成?掠阵是这么个用法么!”左右跟着的都笑,黛玉亦抿嘴强笑:“哪就连个促织都怕,不过方才在母亲身边儿打盹儿做了个噩梦罢了。想着急急回来看弟弟,又在自己家里,那几个丫鬟都打发给李妈妈带着做活计呢。”
浮生如梦,上辈子可不就是一场噩梦么,如此一想心下总算安稳些许。
白小哥横竖也就问一句,见她不肯说也不追问。瑶哥儿凑上来猴着要这要那,又是白小哥守礼往后退了一步,顺手还把瑶哥儿撕下去照脑门敲了一记:“书背完了?下次再叫抄都抄错可不依你,黄连加两份儿!”瑶哥儿一听,忙把头一摇嘴巴闭紧,哼都不肯哼出声儿来。
这厢黛玉收回心神才想起理事,忙敛裙福道:“还未恭喜白哥哥,虽则‘名师高徒’这话自家人说了有点子怪,且先忍着,赶明儿听得更狭促的也就见怪不怪了。”说着自己先掌不住嘴角又往上提,旁边儿人笑得越发敢把牙露出来。白小哥听了她这一句“白哥哥”紧赶慢赶握拳往下弯腰深揖:“谢妹子心意,从今往后但有谁为难只管来告,保证提拳头出去与你出头出气,再不叫你眼圈儿红一下的。”
他这说得是黛玉以往病根皆由“哀”之一字上来,今后眼圈儿都不带红,还“哀”甚么“哀”?
瑶哥儿一旁可不愿意叫人给忘了,举着手往上跳:“还有我呢!”白小哥站直身子上下打量他一番,撇撇嘴跟山大王收喽啰似的勉强道:“行吧,姑且也算你一个,莫慌,哥罩你。”
下人们笑得各个捂紧肚肠。